《红楼梦》第二十九回上半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讲述的是贾母在贾珍、王熙凤等人的陪同下10倍杠杆平台,于五月初一日去清虚观打平安醮听戏的故事。但在陪同贾母等人去清虚观打醮的人群中到底有没有贾琏这个问题上,各版本上有实质性的异文。
鉴于这处异文不仅关涉到这回文字整体上的合理性,乃至对前后回的叙事艺术性都有影响。故此,本文拟对这个问题从叙事艺术的角度作个简要分析,供读者朋友们参考和批评。
下面先以庚辰本为例,来看第二十九回的这段文字:
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没敢说(“敢说”为旁补文字)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又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贾蓉托着手,一声不敢说。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亦且连贾琏、贾㻞、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的溜下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影印版,第665页))
引文“亦且连贾琏、贾㻞、贾琼等也都忙了”一句中的“贾琏”一词,各版本存在异文。其中,庚辰、舒序、甲辰、程高本皆为“贾琏”。而俄藏、杨藏、蒙府和戚序本为“贾璜”(其中,杨藏本文字被改造过,但经过仔细分析,仍可以看出其原本文字当是“贾璜”)。
本人查阅了一下手头上的几个现代校勘本,其中以程高本为底本的校勘本,自然取的是“贾琏”。其它的以脂评本为底本的校勘本,有的为“贾琏”,如蔡义江先生校本、郑庆山先生校本、徐少知先生校本等等;有的为“贾璜”,如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本、周汝昌先生校本等等。
从“故事情节与人物角色分工”的视角看,陪同贾母去清虚观打醮的人群中,确实不应该有贾琏。
我们知道,贾珍是宁国府的当家人,也是宁、荣两府玉字辈的老大,贾琏则是荣国府的日常事务管理者和负责人。
现在是荣国府的贾母等人到清虚观去,贾琏就算是装也要装出一副很勤谨的样子出来,怎么可能是书中描写的那样不堪呢!竟公然与其他几个旁支的人混在一起跑去偷懒躲清闲,这样的人物形象怎么能成立呢?
作为比较,我们看第五十九回中写贾珍、贾琏护送贾母等人去皇陵的一处文字:
临日(指送老太妃灵柩去皇陵之日),贾母带着蓉妻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领众家丁围护。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坐,并放些随换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妈、尤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外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了他父母起身赶上贾母、王夫人驮轿,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红楼梦》,石问之校订,浙江古籍出版社2025年版,第793页。)
此处文字写的合情合理,方是正常的写法。两相对比便可知第二十九回中的那处“贾琏”文字必有问题。
第二十九回中,在庚辰、舒序、甲辰和程甲本这四个本子上,都只有这一处提到贾琏。如果清虚观这回故事中果真有贾琏在场,那这种写法也是不可思议的。
按常理来说,若真有贾琏参与,写法上必然会与我们现在读到的文字有很大的不同,一定会是贾珍、贾琏二人一起行动的。
或许是意识到程甲本第二十九回中只提及一次“贾琏”不妥,程乙本将另一处“贾珍”的文字改为“贾琏”,一起看看:
张道士才要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拿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倒唬了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琏也掌不住笑了。(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545页。)
其中,“连贾琏也掌不住笑了”这句话中的“贾琏”,仅见于程乙本,此是程伟元和高鹗二人有意修改的可能性比较大,修改的目的或旨在更好地凸显贾琏的存在。果真如此的话,说明程伟元和高鹗二人的文学素养是很高的。
但遗憾的是,他们没有意识到一个前提性问题,就是贾琏压根就不应该存在。
同样地,有些红学批评家也没意识到程甲本上出现“贾琏”是不妥的,甚至还强作解人。如王伯沆针对程甲本上的这处“贾琏”文字,作批曰:“珍爷此时系贵妃特派人员,故虽琏等亦不敢不惧。”
自清朝以来直到今天,在针对程高本的各种批点中,这种强不知以为知的批评文字都非常多。尤其是读清朝评点派人物所作的评论,更需慎之又慎,因为他们在作评点的时候,往往看的只有程高本,因为缺乏足够的版本作支撑,思维和眼界都是被严重束缚住的。
从“故事情节与人物角色分工”的视角分析,第二十九回是不应该有贾琏的。至于庚辰、舒序、甲辰等版本此处为何会冒出“贾琏”来,这就跟第三十五回中为何在陪同贾母看望贾宝玉的人群中会出现“邢夫人”一样,都是难解之谜。
至于俄藏、杨藏、蒙府、戚序这四个本子上的“贾璜”与庚辰、舒序、甲辰等版本上“贾琏”是个什么关系,也很难准确判断。
大概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这些本子的祖本上,本来都错成“贾琏”,只是俄藏、杨藏、蒙府、戚序这几个本子(第二十九回在版本系统上非常反常,从表观上看,俄藏、杨藏、蒙府、戚序四个本子似是出自一个系统,而庚辰、舒序、甲辰三个本子是另一个系统)的早期整理者意识到问题了,故而改为“贾璜”。
第二,曹雪芹原本写的就是“贾璜”,只是庚辰、舒序、甲辰这个系统的上游本子错写成“贾琏”了。那种可能性比较大,不得而知。
在确定了贾琏不应出现在清虚观打醮场合这一前提下,我们再来审视一个问题:贾琏去哪儿了?
根据第二十八回的内容可知,贾元春曾吩咐贾府五月初一打醮时,有云“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所以,如果没有特别理由的话,贾琏必然要参加这次打醮活动。
但如果贾琏果真也参加这次打醮活动,又会给故事的写作带来额外的麻烦。所以,理想的办法就是找个恰当的理由,比如生病了或者不在家中之类的理由,从而使其无法参加这次活动。
曹雪芹有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如果我们仔细阅读第二十七回,其实可以从中找到一点贾琏似乎确实不在家中的暗示。这处文字是:
(红玉)又道:“平姐姐叫回奶奶说:才旺儿家的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的。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等端阳节前就能赶回来,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红楼梦》,石问之校订,浙江古籍出版社2025年版,第360页。)
其中“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这句话,要引起特别重视。第二十七回的故事发生的时间,书中有明确交代,是四月二十六日。而贾府去清虚观打醮的日子是五月初一。中间间隔三四天的时间。
这三四天的时间,会不会是贾琏一直不在家呢?果真如此的话,那第二十七回中的这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句“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却正好为第二十九回中贾琏的缺席进而方能重点着墨于贾珍的这一叙事布局提供了合理性。
这种羚羊挂角不着痕迹的叙事手法,是我们阅读《红楼梦》的时候需要仔细品味的。脂砚斋批语中多处曰“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正此等文字之谓也。
如果从四月二十六日到五月一日这段时间,贾琏都不在家中,那他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书中原本对此没有明确交代。但第三十三回写宝玉挨打的时候,写到贾政吩咐小厮去叫贾琏和赖大过来。
这说明贾琏当天是在家的。这一天是端午节的次日,即五月六日。这说明贾琏最迟五月六日是在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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